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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八

  奶奶停下來喝了一口茶,「我就是這樣來台灣的。」

  「阿嬤……」我被她的故事震懾住了,我的奶奶,就想大部分女人一樣,生兒育女、養家活口的平凡女人,竟然還有著這樣一段故事,「我都不知道……」

  「那當然,因為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啊。」她和藹地笑笑,「其實啊,我的故事沒有什麼特別的,那時候的人幾乎都是這樣過來的,大家都有各自的艱辛啊……」

  「那後來呢?」

  「後來啊……我終於踏在這塊土地上,也生活了幾十年,我並不覺得像他們說的那樣,台灣是一個十全十美的桃花源。但是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了,做人要知足,這個道理我還是懂得。」

  奶奶說她最幸運的地方大概就在於她恰好碰上了戰爭。

  因為戰爭離開了原本的家、離開後來的新家、離開中國、也離開她的童養媳人生。

  她沒有再去找她的阿弟,反正找到了還得回去當童養媳,既然她現在識字了,而且許多事情她都會,那她一定有辦法自己活下去。一開始當然是艱辛的,一個女人,要在完全陌生的土地生活,她被騙過、也因為沒有錢,被人從租來的屋子裡扔出來過、也曾經露宿街頭,但是奶奶說,她並不覺得辛苦,或者是說她樂在其中,因為這是他長這麼大,第一次享有完全的自由,以前的她是被束縛的,小時候被家裡的弟弟們、被她身為「女兒」的身分束縛;當了童養媳又被另一個身分、另一個家庭束縛。現在她就站在台灣的土地上,是完完全全自由的一個人,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,也沒有那麼多身不由己,這是他第一次為了自己生活,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跟激動。   她後來在台灣結婚生子,過著雖然不富裕但是安定的小康生活。她很滿足。

  後來曾有個老鄉來找過奶奶,老鄉是奶奶小時候住在她家隔壁的大嬸,家裡人因為從軍打仗都死光了,只剩下大嬸一個人,大嬸對奶奶一家極好,常常接濟他們,「反正我老太婆一個也吃不了這麼多」,大嬸總是這樣回應奶奶一家人的感激。大嬸告訴奶奶,奶奶的二弟從了軍,也隨著軍隊來到台灣。前不久開放探親,二弟回去過老家一次,那時候大嬸剛好也回農村裡找故人,碰巧遇上弟弟回去那幾天。大嬸說奶奶的弟弟也沒留下聯絡方式,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,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裡。

  「妳的那些親戚啊,還真不是個東西!瞧著妳弟弟是從台灣來的,喲!竟然還想著和妳弟弟要錢,他們可真是有臉呢!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夠響的!」她冷笑地跟奶奶說。「不過啊,妳弟弟那還真是一個有骨氣的、鐵錚錚的男子漢!果然是待過軍隊的,不一樣呢!一點親戚情面也不顧,愣是不借半毛。要我說啊,他這樣做就對了,他要是敢借錢,看我還不打斷他的腿!」

  大嬸後來也過世了,之後就再也沒有故人來找奶奶。奶奶也沒有在台灣見過她的二弟,她也不抱希望,想著都過這麼久大約也不可能再見了。至於最小的弟弟,奶奶說她是真不知道了,大嬸聽村裡人說,他後來也投了軍,死在某一場戰爭裡;也有人說,他是在戰爭中染病,病死了。不管如何都是死了。在奶奶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天,她買了一包糖果,供在佛桌上,點了一炷香拜上一拜,「我最小的弟弟最喜歡吃糖了,可惜我從來沒買過糖給他。」

  人終歸一死,真相到底是什麼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。那些過往的歲月,對於奶奶而言,就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,一切都是那麼遙遠。   「阿嬤,那這個故事跟這串耳墜子有什麼關係嗎?」

  「妳不說我都忘了,這個耳墜子啊,是阿嬤的媽媽當初在阿嬤離開家裡,去給別人家當童養媳的那一天偷塞給我的。我平常可不敢戴,都把它好好地放在衣服內的兜裡,後來我要找就到找不到了,還以為被我弄丟了,傷心了好久。」她溫柔地撫摸手中的耳墜子,像是撫摸一生的摯愛,但是我知道,這串耳墜子的意義,遠不是摯愛可以解釋,這是奶奶前半生的回憶,不管是在農村裡跟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也好、給人當童養媳也好、跟那些學生一起讀書的時候也好、跟男學生好上的時候也好……「對了,阿嬤,那個男學生呢?你們後來沒有在一起嗎?」   「當然沒有啊。我後來的家人對我很好,而且我怎麼說也是已經嫁人了,嫁給了後來的阿弟。也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,逃難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絡了,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……」

  「好可惜啊。」我嘆息。

  「有什麼好可惜的,一切都是命。再說了,我跟他在一起的話哪裡還會有妳啊。」奶奶把耳墜子塞進我手裡,「央央,妳喜歡這個耳墜子嗎?阿嬤把他送給妳,妳覺得好不好?」

  「喜歡呀,可是,這是阿嬤唯一剩下的紀念了。如果我把它拿走了,阿嬤以後就沒有東西可以懷念了。」

  「怎麼會呢,」奶奶戳戳我的腦袋,「阿嬤的紀念都在阿嬤的這裡,誰也拿不走。而且阿嬤現在也用不上耳墜子了,就給妳吧,妳幫阿嬤好好保管它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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